馬文元在三平鎮(zhèn)回憶往事。克拉瑪依融媒記者 西仁古麗 攝
馬文元
掃描克拉瑪依融媒視頻號二維碼 查看相關報道
人物檔案
馬文元,1936年出生于江蘇省宿遷市。1956年在部隊服役,1960 年轉業(yè)來到克拉瑪依,進入新疆石油管理局(新疆油田公司前身)從事修井工作,1996年退休。
夏日的陽光透過窗外的白楊樹灑進屋內,在客廳的桌上投下斑駁的影,一位老人正在客廳茶幾旁,幫老伴兒剝著蒜,為即將回家的女兒準備著午飯。
這位老人,是新中國第一批石油工業(yè)建設者馬文元,他今年89歲,來到克拉瑪依已65載。
馬文元的雙手布滿老繭,抬頭時,眼角的皺紋里像藏著風,笑起來,露出松動的牙,笑聲中,仿佛讓人聽見當年戈壁灘的風聲——那風聲里,有他扛著油管走過的腳印,有地窩子煙囪里冒的煙,還有采油三廠(現(xiàn)白堿灘區(qū)三平鎮(zhèn))那枚紅漆剝落的廠標,在歲月里亮著。
從江淮到戈壁
“老家太窮了,窮得吃不上飯?!?936年出生于江蘇宿遷的馬文元,聲音里仍帶著一絲蘇北的腔調。
思緒被拉回65年前。當了4年步兵后,馬文元響應國家號召,轉業(yè)來到克拉瑪依。1960年,火車載著24歲的馬文元穿過大半個中國。車窗外的綠慢慢褪成黃,最后只剩茫茫戈壁,熱風裹著沙粒打在玻璃上,噼啪作響。
烈日把天烤成了黃銅色,戈壁灘上的熱浪在空氣中搖晃。下了車,馬文元的腳剛沾地就被燙得一縮,他扛著鋪蓋卷,住進了團結新村(現(xiàn)國貿商城附近)的土坯宿舍里。
土塊壘的墻不足一人高,屋頂鋪著蘆葦。“墻縫里、屋頂蘆葦把子里,爬滿了草鱉子,夜里窸窣響,咬得人沒法睡?!瘪R文元摸了摸胳膊回憶,天氣熱的時候,大家就睡在戈壁灘上,天當被子地當床,看著天上閃爍的星星,聽著遠處井架的“叮當”聲,倒也踏實——畢竟以后能吃上飽飯,不用餓肚子了。
分配的通知來了,馬文元被分去了修井隊。
馬文元摸著從未見過的油管,心里直犯嘀咕:“從來沒有修過井,只能在干中學、學中干。”
“第一天扛油管,9米長的鐵家伙壓在肩上,鎖骨好像都被壓斷了。只能走三步歇一步,汗把工服都泡透了?!瘪R文元撓著頭回憶。
井場如戰(zhàn)場
修井隊的日子,是和鋼鐵較勁、和油井拼命。
油管每米重9公斤,9米長的油管重達81公斤。每次上井、修井時,扛油管、提油管、下油管便成了工作日常。馬文元和工友們喊著號子抬油管,“一二三”的號子聲撞擊在井架上,又被戈壁灘上的風席卷而去。
夏天,油管燙得能烙餅,手心按上去“滋啦”冒白煙,但大家疼得直抽氣也得攥緊——松一下,油管砸下來能讓人斷腿;冬天,零下30多攝氏度里的風像刀子,往骨頭縫里鉆,大家握扳手的手凍成了“紅饅頭”,得往腋窩里揣熱乎了,才能再擰動半圈。
最危險的還是井噴。
“泥漿像瘋了似的往上涌,帶著黑油珠子劈頭蓋臉澆下來?!瘪R文元記得有一回冬天井噴,他爬上閘門,手剛按住轉盤,就被油柱撞得一個趔趄?!肮び褌兒爸屛乙嗉有⌒?,我一心只想著先把泥漿壓下去,就弓著背牢牢地抵著閘門?!彼f,“井噴被制服了,我的衣服后背上被噴濺的泥漿凍成冰殼。井噴就是這樣,你不制服它,它就制服你?!?/p>
那時,馬文元壓根兒沒想過害怕。他當過兵,在他看來,油井就是他沖鋒陷陣的陣地,得守住,不能后退,退一步就是輸。
加班是常事,干滿24小時,能領五毛錢加班費?!熬瞎ぷ?,一待就是一天,上井前自己就帶上饅頭。冬天饅頭凍成了硬塊,就撿梭梭柴烤?;鹨惶颍镜酿z頭殼脆得掉渣,里頭軟乎,就著風吃,香!”馬文元想著,似乎當年戈壁灘上的饅頭焦香又飄了回來。
井隊上每月評先進,獎勵20元錢,馬文元總能拿到?!皠e人歇著,我去擦油管;別人吃飯,我去查閘門;負責的井區(qū)范圍內,哪口井有問題了,我就出現(xiàn)在哪里。先進是靠一點一滴的汗水努力干出來的?!?/p>
他把錢攢起來,每隔兩個月寄回老家,“能幫襯著家里改善生活了,父母和兄弟姐妹都能吃上飽飯了,生活也越來越好了?!瘪R文元說,那20塊錢的分量,比81公斤的油管還沉。
日積月累,馬文元在修井工作中積累了經驗,他能通過聽井口的聲響來辨別壓力,觀察泥漿的顏色判斷問題。他說:“這就像醫(yī)生給人號脈,時間久了,自然就了解井的‘脾氣’了?!?/p>
“井是鐵打的,咱得是鋼鑄的?!?馬文元笑著說,他的腿被油管砸得淤青,簡單地抹點豬油后便又繼續(xù)投入工作;手上磨出了血泡,撒把沙土等傷口結痂,便又握緊工具。
地窩子炊煙
30多歲時,經戰(zhàn)友介紹,馬文元在采油三廠成了家。
剛成家,沒房子,馬文元就自己動手蓋——扛著鎬頭在戈壁上挖地窩子,往下刨3米,四壁糊上泥巴,頂上鋪蘆葦壓黃土。地窩子里頭黑黢黢的,白天也得點燈。
盡管條件很差,但當生火做飯時,地窩子門前升起了裊裊炊煙,他也有了屬于自己的家。
修井工干的都是重體力活,每月能分47斤糧,省著點一家子勉強能吃飽。馬文元的妻子當時在電影院幫忙售票?!八刻旎貋?,褲腳沾著沙,手里攥著毛票,笑得眼睛瞇成縫?!瘪R文元望著遠處的樓群感慨。
住了3年地窩子,馬文元帶著妻子和兒女搬進了平房;后來又住進樓房,窗臺上能擺花盆了。但他總念著地窩子:“夜里聽著風吹蘆葦頂的聲,像當兵時的號角聲?!?/p>
“文革”時期局勢混亂,但克拉瑪依石油人心中那根“生產不能停”的弦始終繃得緊緊的。
馬文元還記得那段混亂不堪的日子,在無人指揮的情況下,他挺身而出,承擔起臨時隊長的職責,組織工人們自發(fā)堅守崗位。他說:“無論何時都不能影響工作,要是井噴了,大家誰也不會跑,都會自發(fā)地拼盡全力一起制服井噴。”他帶著工友們守在井場,餓了就啃饅頭,困了就在井場睡覺。“那些年,克拉瑪依油田的生產從未停止過,大家心里都清楚,國家需要石油,國家還等著我們產油呢。”他說。
廠標如勛章
1996年,馬文元從井隊上退休。退休后他最愛去退休站下象棋。棋盤是裂了縫的木頭,棋子磨得發(fā)亮,像他摸了一輩子的油管。
他說:“老伙計走一個少一個,現(xiàn)在能坐一起對弈的,大多是剛退休的人?!?/p>
已是耄耋之年的馬文元仍然行動自如,“孩子擔心我出門不方便,專門準備了個拐棍,但我覺得自己腿腳還算利索,不用。”他拍了拍腿,言語間有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。
“克拉瑪依的樹都是咱親手栽的?!瘪R文元說,1960年他剛來克拉瑪依時,這里連草都難長,用水就更難了,“沒有樹,我們就和工友自己種。”
如今,馬文元居住的小區(qū)里綠樹成蔭。但最讓他魂牽夢縈的,還是曾經戰(zhàn)斗過的三廠。兒女們深知他的這份情感,只要有空,總會開車帶他回去看看——今年父親節(jié),兒子又專程帶他去了那里。飽經風霜的三廠廠標,紅油漆掉了不少,但馬文元一眼就能認出來。
“畢竟是自己奮斗過的地方,一回去就覺得安心快樂?!闭驹趶S標前,戈壁的風掠過耳畔,當年挖地窩子、戰(zhàn)井噴、搶修油井的場景歷歷在目,仿佛從未走遠。
馬文元家里有一本珍藏的老相冊,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記錄下了他的青蔥歲月:綠軍裝、平房、地窩子、井架、穿工裝的他,“這輩子沒干過啥大事,就修了一輩子井,守了一輩子克拉瑪依,咱是新中國第一批石油人,是第一代克拉瑪依人,驕傲!”他說。
70年來,曾經的地窩子變成了高樓大廈,窗外斜射的陽光將馬文元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,那些藏在手掌老繭里的故事、那些地窩子的炊煙、那些制服井噴時的決心,就像地下的原油,永遠熱著,永遠在這片土地下,汩汩地流。